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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狐说·其十七】

 

一排梳齿分开毛发根部,贴着皮肤细细摩挲,颅顶旋即传来酥麻触感,仿佛溪流蜿蜒淌过后颈,浑身随之泛起轻痒。

苻黎蜷在她的怀里,双眼睁得极大,未如往常那般闭目享受,一心一意纠结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——他不要梳毛,他只想呆在她的身边。

许是害怕对方选择舍离自己,他甚至暗中抬起臀部,好使尾巴悄然移向她的掌心。

狐的尾巴最为敏感脆弱,尤其尾根一带,偏偏白浣月颇为喜爱那份细软触感,每每梳毛,总是揪着尾尖一撸到底。苻黎见状,便会发出嘤嘤惊叫,扭着腰臀慌乱躲避,大有不愿之意,十次至多只有两次使她得逞——并非是他厌恶触碰,而是欲拒还迎的战术罢了,倘若轻易叫她得手,天长地久,失了新鲜,那就大大不妙了——哼,他可真是一头聪明狐狸。

然而此时此刻,苻黎无法继续维持得意,他怯怯地、忐忑地、小心翼翼地挪动长尾,把它绕上她的手腕,来回擦蹭,试图用那精心打理的纤柔绒毛唤起她的眷爱。

可惜白浣月不知小狐狸的满腹愁思,照旧任他亲昵,只当是在撒娇卖痴。他是头极其黏人的小兽,虽说弱者依附强大,此为天经地义之理,然而作为妖怪,这点倚赖习性并不适合修行,恐怕来日须要吃些苦头。

思及此,她心中起了思量,坦然答道:“我会离开镜山。”

一句话,几乎挑明结局走向,当头棒喝直敲头顶,轰然炸开遍地金星。

天旋地转间,苻黎双眼一闭,顿陷萎靡,耳朵朝下耷拉,身体阵阵发颤,似被残忍扼住咽喉,仅余一口喘气余地。

沉默良久,他用爪子颤颤巍巍勾住她的衣襟,嘴边吐出几声哀告似的央求:“仙长……你不能走……”

大约临时想到了什么理由,他连忙仓皇补充道:“镜山、镜山一点都不安定,需要仙长你来镇守,山下医馆病人也多……而且那只翳鸟老是欺负我……”

这番胡乱编造的谎言太过生硬,经不得丝毫推敲,好在白浣月不忍戳破,耐心应道:“云梦大泽设有法阵,幅员千里,邪祟难侵,不必忧虑。至于镇上医馆,自有新的药师坐诊。”

说着,又抚向苻黎后脑,手势温柔,神色宁静:“你若担心受到翳鸟欺负,我便赠你一套法诀,每日勤加修炼,纵我不在,亦可安身。”

“不要……呜……就是不要……呜呜……”

苻黎一味摇头,抗拒接受眼前事实。他那断断续续的凝噎掩在怀抱之下,不过多时,她的衣衫渐有湿意,泪水将他满面毛发濡透,拧成一绺一绺深痕,随后浸向她的肌肤,微微散着冰凉。

“我不要你跟琽君走,万一他要结缘……”

话说一半,他忽然坐直身子,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,顶着那张湿漉漉的潦草面孔,竭力哀求道:“仙长,你选我吧!就算——就算你要杀夫证道渡劫,我也可以帮你!”

他咬咬牙,鼓足勇气直视于她,一字一句叩问己心:“我不会有怨言的。”

不得不承认,和琽君相比,他对她的了解浅薄有限,唯有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拼凑旧时形貌,实在可悲;且又出生乡野,是头彻头彻尾的无名小妖,没有任何尊荣血统,两者毫无相较余地。可是正因如此,他才没有多余牵挂,能够死心塌地扑在一人身上,想那琽君贵为玄洲之主,能够如他这般不吝性命,只为成全吗?

他的情意比他深重。苻黎这样想到。

及至此刻,白浣月这才真正了解对方心中忧虑——千年之前那句谶言,冥冥之中昭示情劫所在,不知何故流入这只狐狸耳中,竟然使他生出这般杂念。

她的喉中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,遂将苻黎扶正,宽慰道:“我不会同琽君结缘,此番离去,只是为了梼杌之祸。”她认真端详那张委屈惶恐的面孔,抬指抹去对方眼下水迹,复又正色道:“世上证道方式千万,你还年轻,切勿受人蛊惑,轻信所谓的献祭之法,平白罔顾性命。”

苻黎懵懵懂懂点头,觉得白姑娘到底还是怜惜着他,于是胸膛起伏逐渐归于徐缓,正想伏低身子,再度偎进怀抱,又见她双唇一启一张,淡淡说道:

“况且,自太潇死后,我的情劫便已开始。”

她不善谎话,至少苻黎从未受她诓骗——初遇那会,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误会罢了。

此刻听她如实相告,不啻一场审判,苻黎呆滞地眨动眼帘,只觉视野朦胧,眼前的心上人浴在水波当中,摇摇晃晃,顷刻之间融成一团飘忽白影。

“太潇……”

他喃喃念诵这个名字,不算陌生,曾经短暂出现于她与琽君的交谈之中,似是双方故交。

“你爱这个人?”

闻言,白浣月颔首,唇边扬起细微笑意,一如奇花初绽,展露隐于重重叶瓣之下的温情。

见苻黎失魂落魄,茫然若失,她便慢声低述往事,道:“世上情爱众多,父母子女骨肉之情,兄弟姐妹手足之情,师长传道授业之情,知己生死相许之情……岂止男女二字可以笼统概括。”

太潇自然不是她的情人,她是挚友、是袍泽、是患难与共的后盾,修行千载,她总与她同行。白浣月共有佩剑一百七十七把,皆是出自太潇之手,而在闭关之前,太潇正替她种下最后一株花木,说着来日出关,推开窗,将是满目葱茏景象。

“届时我定备好帝流浆1,你我共饮,一醉方休。”彼时白浣月拾起一朵半开花苞,垂眸轻嗅,而后含笑注视好友背影。

奈何仙途道阻且长,风中传来故人陨落消息,她当时未有多少反应,自认心境坚定,视万事为平常,只合了眼,兀自睡去。

然而一连七日,夜半总是惊醒,掌心渗出薄汗,月色映照,粼粼闪动。

她早已步入半仙之体,脱离世俗污垢尘泥,而今现出衰败华萎之相,无一不在昭示道心崩乱,身入情劫。

既已应劫,自当重渡苦海,再塑道心。

按理应当如此的,但白浣月只觉倦怠疲累,想来天道渺茫,她参悟不得,索性做个寻常凡人,散漫度日也就罢了。

于是从此封剑入世,不闻其他,直至琽君到来,羽翼捎来远方灾殃,裨海的腥风无声吹过指尖,勾动一丝微妙杀气——她的锋锐尚未彻底荒废,犹待一位好敌手,以证太潇的剑。

“……所以,此行非去不可,我意已决。”

苻黎侧耳倾听,并不做声,难得安静。那段往事经她口中缓缓道出,伴随月光一并柔柔跌落身上,有如万顷山岳倾覆,压得自己动弹不得。

在这近乎窒息的庞然威势下,他不知是该怨恨自己出生太晚,未及与她结下渊源羁绊;还是去妒忌那位太潇,能在她心底留下弥足深重的印记。两相比对,他仅是无从轻重的过客,或许她会短暂驻足,为他摸头梳毛,然而那也不过兴趣使然,终究无法挽留前行步伐。

最为痛心之处在于,她毫无掩饰地袒露前缘,只为让他醒悟,那场春风迢迢的甜梦结束了。

苻黎简直要碎掉了。

“那……带上我吧。”

他鼻尖皱起几道浅痕,发出一声细细哀鸣,徒劳做出最后挣扎。

“我会很听话,乖乖的,就呆在你的身边,哪儿也不去。”

说话间,他抬爪用力擦去眼角泪痕,吻部咧开,朝上挤出带笑弧度,露出惯常讨好神色,眼眸却因浸过水色,又大又亮,盛满她的倒影,仿佛一触即碎。

而在他泫然乞怜的注视下,倒影摇了摇头,无声婉拒他的哀恳。

窗外适时拂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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