央央不顾一切地冲上去,一把推开青池,然后抱起蜜糖,狠狠收进怀中。乍醒的孩子猛然发出一阵哭声。
“滚开!”披头散发的女子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,对他厉声说道。
青池的眼底闪过一丝悲伤,但马上他又扬起温柔如水的笑意,他轻声道,“你都知道了?是山告诉你的?”
央央点头。
“央央,我们还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孩子的——你说过,你希望我是个人,我现在努力地想让自己变成人,不好吗?”
深吸一口气,央央狠狠咬着牙齿道,“郁青池,你告诉我,这只是你的一个玩笑。”
男人看了她半晌,而后轻轻摇了摇头,“我不想骗你,央央,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啊。”
她蓦然抬头,不可思议地看向一脸单纯的青池,“郁青池,你知不知道,我从来不在乎你是谁,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,我就知道你不是人,但那又如何?你在心里比任何人都像个人啊……”她没有哭闹绝望,只是紧紧靠着墙看着他,极度认真地再次问道,“告诉我,你和山一起骗了我!”
两人之间隔着重重萤火,此刻,却像是隔着碧落黄泉一般,遥不可及。
青池再也没说话,他是精怪,很多感情他都不懂,他不懂什么是隐瞒,亦不懂什么是逢场作戏。
或许,他学会的最好的感情,便是爱人吧。
他一阵沉默。
蜜糖在央央的安慰下又再度睡去,见他沉默不语,央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丢下轻飘飘的一句话,“郁青池,你这个骗子,从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起,你就在不停地骗我。”说罢,她抱紧了蜜糖,决然转过身去,赤着脚,闯过密集如梦的流萤,朝山外跑去。
青池没做阻拦,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儿弃他而去,很久很久之后,他终是微笑起来,“山,谢谢你。”
远方传来一声轻叹。
在这个静谧得有些过分的夜里,郁青池走出了他与央央共同建起的小庭院,一身粗麻长衫的男人一挥衣袖,就见白光划过,原地哪里还见那个寒酸的书生?取而代之的是广袖白袍、人身蛇尾的烛阴大神。
他眉目如画,身姿挺拔,一袭雪白长发垂坠身后,竟是纹丝不乱。
“山,我们走吧。殃神它就要来了……”说着,一缕微风而过,吹动树木花朵,像是一声悄然的答应,郁青池身上白光闪过,原地已再无他人。
寂静的荧光岭中,灼光与陆离从重重萤火之中走出来,陆离看了一脸凝重的灼光一眼,淡然道,“看,他为你去保护本是你应该保护的人了……”
“大哥,”灼光看着青池消失的地方,喃喃道,“那时,我正被锁在冰牢里。”
“你这是在推脱责任?”
“不是,”看着怀中睡得安然的蜜糖,这个素来我行我素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,眯起桃花目,笑得灿烂,“我是感谢上苍,在我以为自己被天下万物背弃时,还有人为我早已抛弃的使命而去努力拼命。”
“你恨人么?”陆离突然问。
“恨,”灼光答得爽快,“他们让我被锁入冰牢万年,我怎能不恨?”那寒冰锁侵蚀的痕迹早已融入了他的灵魂中,即便他现在已经重塑肉身,但肉身上依旧纵横爬满了无数冻痕,天气稍凉,就能叫他寒彻入骨——寒冷,这个他一生都不愿回想起的感觉,已然深入血肉中,只要他肉身不灭,寒冷时时刻刻都能折磨着他。
“只是,”少年顿了顿,然后朗声道,“我恨的那些人,早在万年前就死了吧?而今这些活着的世人,我心里的恨已经与他们毫不相干了。”
——他们这些行走在人世中的“非人”啊,无论是他、陆离还是杉灵,见识了如此多而真挚的人间情感后,或许真真的有那么几刻,他们可以明白地藏王菩萨的苦心吧?
度人,也是度己。
无救城
碎月城建成的第六百零三年,殃神再次携众魔而过。世人不知,那日深夜里,在城中百姓全全沉浸在梦中时,自荧光岭方向飘来许多幽光,另有自城中缓缓升起的光亮,无数融融光线交织在一起,将碎月城团团包裹其中。
那些光线中,有自山岭赶来山神川君,也有城中的地神宅妖,它们或体大骇人,或个小如豆,或貌美如仙,或丑陋不堪。它们之中,有的此生从未踏出过自己的神庙,面对即将侵蚀而来的黑色浪潮亦是惧怕得瑟瑟发抖,但即便如此,它们竟没有一个退缩。
自山岭而来的精灵在城中搜寻许久,终是找到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,却一直牵挂着的姑娘,他蹲在她的床前,认真地看着她的睡颜好久好久,思考良久,终是怯生生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长睫毛,而后心满意足地飞起,融入了城池上方那团白色祥气中。
垂垂老矣的宅妖坐在院中,仔细将石桌上那盘棋局观摩了好久,然后掷下最后一子,他看了一眼安静的屋舍,自言道,“真好,今后再也不用陪你这老东西下棋了,也再也不用……忍受你的臭脾气了。”说罢,他拄起拐杖,缓缓离开。
住于家井中的年幼井神将自己的宝贝:一个空葫芦瓶,一颗玻璃球以及一柄朱红拨浪鼓小心放进一个盒子里,然后塞进一个世人小男孩的怀中,道,“这些东西送给你好了,唉……我怕是玩不着了。”